零點作文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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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溪

照翌

李照翌不明白為什么周圍人都用那種眼神看她，那種厭惡，又有一絲不忍的眼神。佳婷貼在她耳邊說：“離他們遠一點。”照翌聽了搖了搖頭。“他們”指的是照翌的爸爸媽媽。照翌不懂為什么大家會讓她離他們遠一點，他們很愛她啊，那么愛她的人，為什么要她離他們遠一點？不過照翌不會再想下去，那短短的八年里，她不明白的太多太多了。

其實照翌不喜歡白色，也不喜歡吃蘋果，更不喜歡黑洞洞的鏡頭。但照翌不會說，照翌會乖乖地面對鏡頭笑著，伸出在寬大的病號服里搖搖晃晃的手對著鏡頭揮手。她的手蒼白的如同終年吊在她頭頂的輸液管。照翌就是用這只手接過媽媽遞過來的削好的蘋果，張開干裂的小嘴啃著蘋果——蘋果連皮外傷都沒有受。

照翌縮在病床上，周圍皆是她不喜歡的白色。她感到刺眼。她也不喜歡紅色，不喜歡手背和胳膊上深紅的針眼。但她會聽話地對著鏡頭露出這些針眼。每次那些人走了，媽媽都會對她笑一笑，照翌看著媽媽笑，覺得幸福極了。曾經在鄉下的小土屋里，照翌去姥姥家要到錢回來時，媽媽就是這樣對她笑的。

照翌被來勢兇猛的藥勁折磨到近乎昏迷時，她眼前會浮現出好多好多彩色的小圈。然后她就會回到鄉下的玉米地里。照翌在玉米地里仰頭看著天空，覺得這周圍的玉米像一片迷宮，困住了六歲的她。那時的她還是一個普通小孩。白天要和爸媽下地，做一日三餐，晚上要帶弟弟。她看著弟弟在懷里安睡的模樣，總是會困到跌倒在地，然后被弟弟的哭聲驚醒，還有爸爸的吼聲。照翌覺得爸爸是太愛他們了，怕他們受傷才會罵他們的。當照翌哄睡弟弟，把弟弟輕輕放在竹編的小床上，她自己爬上一張木凳上時，她會看著黑暗中的爸爸媽媽，然后笑著入睡。

在短短的八年里，照翌覺得很幸福了，她很喜歡別人叫她的名字。上下牙輕輕碰在一起，舌尖抵上門牙，微張開嘴，然后舌尖抵在下牙，露出八顆牙。這就是“照——翌——”的發音。照翌覺得在讀自己名字時，嘴唇是微笑的，盡管爸爸拎著一米多長的鋼管，四處找躲在床下的她時，怒喊這兩個字，她也覺得爸爸在喊她時，嘴是微笑的。照翌覺得很幸福。

后來不知道佳婷從哪里聽來，跟照翌說，照翌其實叫招弟，但上戶口的人聽錯了，才登記成照翌的。因為照翌的父母希望下一個生男孩。就像佳婷的“婷”是停止的意思。佳婷說這話時，臉上的表情是憐憫的。照翌不在乎，叫照翌還是叫招弟有什么關系呢，爸爸媽媽愛她就夠了。

佳婷也不是騙她的。佳婷見過照翌還在襁褓里，燥熱的夏天，仰著蚊蟲叮咬的滿臉紅包，對著她笑。那時候佳婷經常帶點米粥去給照翌，那米粥也只是一碗水上漂著幾粒米罷了。佳婷總因為照翌又瘦了一點，身上臉上又填了幾道傷痕而自責，認為自己沒保護好照翌。而照翌會笑著安慰她：“沒事的佳婷姐姐，我很幸福的。昨天爸爸打完我，又給了我半個饅頭呢，你要吃嗎？”佳婷嘴動了兩下，最后只是抱了抱照翌。她也沒有辦法。

村里人都沒有辦法。誰要是勸照翌爸爸一句，他一定會罵得這個人不敢提第二次。在昏暗的路燈下又響起棍棒擊打在肉體上，和小女孩的抽泣聲時，他們也只能搖著頭，默默地將窗戶關上。第二天看到帶著一身傷痕的照翌走過時給她兩塊糖。

后來的后來，是什么時候照翌不再帶著傷滿街走了呢？佳婷想，好像從后來照翌有了弟弟家寶后，照翌爸爸就不再打她了？

照翌也覺得自己是幸運的，四歲那年就有了弟弟。不像佳婷姐姐的媽媽，生了三個女兒也沒有生出個弟弟。有了家寶，媽媽不會再打完她后抱著她哭，每月初一十五帶她去拜娘娘。照翌喜歡帶弟弟，喜歡看弟弟笑，弟弟哭，弟弟把她雞窩一般的頭發薅掉了一塊，從此再也長不出頭發她也喜歡。

后來照翌就暈倒了，暈倒在玉米地里。照翌被人發現后，大家都以為她中暑了。直到照翌頻繁的暈倒在灶臺上，沒有及時做好飯，照翌的父母才意識到不對。在周圍人的勸說和村長威脅不帶她去醫院就報警說他們虐待兒童下，照翌的爸爸帶照翌去了醫院，她當時坐在三輪車里，因為沒有力氣只能靠著車的欄桿，幸福地笑著。爸爸多愛我啊，他要帶我去治病呢。

照翌仰面躺在三輪車里的木板上，進城了。頭頂是像森林一般的鋼筋水泥，照翌想起了每次挨打后她都會去的玉米地，那時她也這樣躺在潮濕的泥土中。只不過那時困住她的是油綠的玉米桿，現在困住她的是灰突突的鋼筋水泥罷了。照翌意識到她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。

還沒到醫院，照翌又暈倒了。再醒來時，她躺在家里她的長凳上。聽見了媽媽的只言片語：“治什么，過幾天埋了不就行了，還有家寶呢，到時候再生個丫頭照顧家寶也不遲。”照翌心想，我不能死，我還要照顧家寶長大。她的父母暫時也是這么想的。所以在照翌吃了點村里醫生開的中藥能行走了后，照翌又開始了一日三餐做飯帶弟弟的生活。直到照翌再次暈倒。

這一次照翌住上了干凈的病房，用上了最貴的藥。照翌又幸福地笑了，“爸爸媽媽可真愛我啊，給我用最貴的藥。”但她同時也多了一個任務，那就是面對鏡頭笑著感謝那些救助她的恩人。媽媽會跪在鏡頭前哭，抱著她懇求鏡頭后的人給她捐款，盡職盡責地為她削她過敏的蘋果，讓她舉著蘋果感謝捐款的恩人。

媽媽胖了，也帶上了她和爸爸說了好多次的手鐲，照翌看著媽媽撫摸那個手鐲，覺得非常幸福，她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。因為她生病媽媽變得更愛笑了。所以照翌會更加賣力地在鏡頭面前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，想笑的燦爛一點，卻只是嘴角抽動了幾下。照翌身體里沒有多少力氣了，凹陷的小臉和她的病危通知書一樣蒼白。

照翌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，也無法配合拍攝了。醫生阿姨說太晚了。媽媽和醫生阿姨大吵一架后，再也沒出現過。大多數照翌清醒的時候，都是數著天花板上滲漏的水漬度過的。她能感受到體內的生命在一點一點流失。就像她還沒生病前，爸爸讓她在門前的沙土里跪著，她攥著一把沙土，看沙土在手指縫隙里緩緩漏出去一樣。

抓不住的，她想。

輸液瓶里最后一滴藥水滴下，照翌感到身體變得輕盈，她好像也變成一片天花板的水漬了。

作文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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